大明状元杨慎的茶人风范
作者:任维东
滇池之滨,西山脚下。
【资料图】
这里曾经是千年的古渡口,白帆片片,舟楫往来如梭。也曾是昔日“茶马古道”上一处马帮运输的重要中转站。
公元1530年,应已故难友昆明进士毛玉之子毛沂的邀请,在这个名为“高峣”的小渔村中,明朝一位鼎鼎大名的状元——杨慎就隐居于此。
2023年8月的一天下午,杨慎诞辰535年之际,我怀着极为敬仰之情,走进了他当年在此的居所“碧峣精舍”——时下人们口中的“升庵祠”,默念其被广为传颂的著名诗句“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不由得感慨万千。
正是他,在近500年前,被昆明四季宜人的气候和常年盛开的鲜花所感动,将“春城”桂冠赠予了昆明。他如此迷恋昆明,在友人帮助下,于滇池之滨西山近半山处的不大的依山宅院“碧峣精舍”一住就是7年之久,终日徜徉于秀美滇池与壮丽西山的怀抱中,文思如泉涌,继续着他的诗文创作。
在大明朝276年的历史中,只有这位杨状元被认为堪与唐代诗仙李白、宋代文豪苏东坡相提并论。声明一下,这不是我个人的结论与评价,而是出自明代一位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曾经担任过云南姚安知府李贽的口中。
李贽在《续焚书》中这样明白无误地说道:“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自幼天赋异禀,聪明过人,11岁便能赋诗,24岁时由明朝正德皇帝钦点为状元,其父杨廷和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首辅大臣,前程原本是一片光明,如不出意外,杨慎未来也很有可能成为朝廷倚重的重臣,子承父业地当个手握重权的内阁大学士也不会令人意外。
然而,这个蜀人后辈坚持原则,不惜“以下犯上”,偏偏要联合一班大臣坚决反对嘉靖皇帝给他没有做过皇帝的父亲兴献王上尊号,因而两次遭受廷杖之刑罚,死里逃生,37岁起被恼怒的嘉靖帝下令从北京谪戍遥远的边陲云南永昌(今保山),直至病逝,成了中国古代历史上著名的“大礼议争”事件中的悲剧人物。好在去世后,明穆宗为其平反,追赠杨慎为“光禄寺少卿”,明熹宗时追谥“文宪”。
虽然,杨慎个人政治生涯从此被彻底断送,但30余年的流放生涯却因此成就了华夏文明史上的一代文宗,著述甚多,仅诗词作品就为后世留下了两三千首,令其流芳百世。尤其是杨慎在诗词等方面的极高造诣得到了明代以来众多文学大家的一致赞扬。其《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更是家喻户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对这位与李白、苏轼比肩的文化巨擘,在敬仰其“百科全书式全才”之余,爱喝茶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喜欢与好友把酒赏梅的杨状元喝茶爱茶吗?
既然人们把杨状元与同为蜀人之唐诗仙李白、宋文豪苏轼相提并论,我们不妨来比对一下他们的共同特点。三人均擅长诗文自不待言,郁郁不得志、爱喝酒也都相同,杨慎与苏东坡一样被贬谪,而且生活在茶风盛行唐宋朝的李白、苏轼二人都爱品茶,尤其是苏轼,在品茶方面也是颇负盛名,为后人留下了一些著名的茶之诗,比如《试院煎茶》《汲江煎茶》等茶诗名篇。那作为李苏二人后辈的杨慎究竟是否也喝茶爱茶呢?为释疑解惑,我专门购买了两本他的诗歌选,读完却令我难掩失望,这两本诗选中提到他喝酒的不少,但各自分别只有一处简单提及了茶。
难道好酒能文的杨大状元对茶不感兴趣?
其实不然。由于当代个别编选者有意无意的疏漏,在挑选编辑杨升庵诗歌作品时,竟然对他的茶诗多有忽视,甚少将其涉茶诗词收录于杨氏各种“诗选”中,以至于我初读杨慎时误以为他不是爱茶之人。我相信,对绝大多数并非专门研究杨慎的人而言,这样的误导误读绝不止我一人。如此轻视不选录杨慎的涉茶诗,在我看来实在太不应该,由此造成对杨慎的误解之失误更不可原谅。
今天来看,身为明朝著名文豪的杨慎爱茶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与人文精神传统的。首先,饮茶之风兴于唐而盛于宋,其时活跃于唐宋文坛的众多骚人墨客没有不爱茶的,也没有不写茶诗的,譬如元稹、杜甫、白居易、欧阳修、范仲淹、黄庭坚、陆游等。
就杨慎个人而言,他天生就有很多喝茶的条件。比如出生在京师朝廷重臣之家,其故乡四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要产茶区,到宋代时蜀茶已经是华夏名茶了。同样是蜀人,曾任北宋翰林学士的政治家、文学家范镇在其《东斋记事》中记载:“蜀之产茶凡八处,雅州之蒙顶、蜀州之味江、邛州之火井、嘉州之中峰、彭州之堋口、汉州之杨村、绵州之兽目、利州之罗村。然蒙顶为最佳也。”在他的流放地云南,是世界茶树的重要发源地,也是茶叶的主要产地,明代时大理的感通茶、昆明的太华茶已经是滇南名茶。杨慎因为参加乡试、探亲等原因曾多次从北京回到四川老家新都,后来遭贬谪期间又数度从云南回四川江阳(今泸州)居住养病,根据他在云南活动及从永昌返乡常走的旅途不难看出,云南段走的基本上就是被后人誉为“茶马古道”的重要路段,即剑川-大理-楚雄-安宁-昆明等地,这条路线既有产茶区也是贩茶的重要通道。而且,关于云南人喝茶的记载已经出现在明朝的文献中。明代博物学家、曾任云南参政的谢肇淛在《滇略》一书中写道:“士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成团”。因此,从这些方面看,杨升庵当时喝茶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里,有与杨慎成为挚友的云南大理名士李元阳为证。李元阳也是进士出身,同样因为“大礼议之争”而遭到贬官,后来辞官回到家乡大理著书立说,寄情山水,并与被贬谪云南永昌的杨升庵交情深厚,每每一起出游,畅饮论道。李元阳曾写下了“鸟声惊候改,茶气入帷香”“扫径可缘朱绂客,煮茶还供白云僧”“棋秤双白鬓,茶臼一苍头”等诗句,表明李元阳是经常喝茶的。其时,大理名剎感通寺就已经出产好茶,李元阳在《大理府志》中明确记载:“感通茶,性味不减阳羡,藏之年久,味愈胜也。”
在大理逗留期间,李杨二人出门同游苍山、剑川等地,李元阳除了用酒,还用感通茶等招待杨升庵是再平常不过了。而杨升庵在他的《游点苍山记》一文中,也明确记载了他与李元阳等“瀹茗”(煮茶)与“酌酒”一事。他写道:“下山乘舟至海门阁小饮。壬戌,复行入关,由混混亭而升觉真庵,北折入谷口,观宝林寺山茶。因叩圆海寺,瀹茗煮泉,坐于万松之阴”。
当年,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政策性因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登基后,曾颁布诏书废除唐宋盛行的团茶,改贡叶茶,使得以散茶冲泡这种简便易行、人人皆会的品饮方式大行其道,从而进一步加快了茶饮在社会普罗大众间的普及推广,并一直影响到了如今国人的饮茶习惯。
作为一个生活在明朝自幼饱读诗书、成就斐然的文人,杨慎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中国历代文人雅士的许多传统,比如善诗文,好酒,多愁善感等等,也定然深受当时所在社会茶饮之风的熏陶。
因此,不管是文化传统、社会风气还是亲朋影响,杨慎同以往的众多文学前辈一样也是爱茶、懂茶的。
通过对杨升庵的进一步研究,我明确无误地发现,杨慎确实写过多篇涉茶诗文。他的涉茶诗可以大致划分为两类,一类是专门写茶论茶的,带有专业谈茶韵味的。另一类是关于亲友相会或自己在家写作时的平常茶饮。而且,在所写的涉茶诗文中,杨慎很爱使用相关典故,如果没有一定的茶文化知识是比较难懂的。
纵观杨慎众多的涉茶诗文,我认为突出体现了一个“情”字。这个情包括了爱情、乡情、友情、闲情。
据史料记载,嘉靖二十一年(1542),杨升庵在云南永昌寓所收到夫人黄娥从家乡四川新都寄来的一个包裹,内有一封信札、几件衣服和一包茶叶。才华横溢、与其相爱至深的夫人黄娥在信中说,所寄衣服系她亲手缝制,茶叶是四川青城山茶,希望夫君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新衣,喝着家乡的茶,以解相思之苦。
或许因此原因,抑或是对故乡的思念,杨慎对四川老家新都附近青城山的茶有一种特别的爱。那里有个叫沙坪的地方,出产的茶叶当时被誉为茶中上品。他在《和章水部沙坪茶歌》中诗曰:
“玉垒之关宝唐山,丹危翠险不可攀。上有沙坪寸金地,瑞草之魁生其间。芳芽春茁金鸦觜,紫笋时抽锦豹斑。相如凡将名最的,谱之重见毛文锡。洛下卢仝未得尝,吴中陆羽何曾觅。逸味盛夸张景阳,白兔楼前锦里傍。贮之玉盌蔷薇水,拟以帝台甘露浆。聚龙云,分麝月,苏兰薪桂清芬发。参隅迢递渺天涯,玉食何由献金阙。君作茶歌如作史,不独品茶兼品士。西南侧陋阻明扬,官府神仙多蔽美。君不闻夜光明月,投人按剑嗔。又不闻拥肿蟠木,先容为上珍。”
并跋云:“往年在馆阁,陆子渊谓余曰:沙坪茶信绝品矣,何以无称于古?余曰:毛文锡《茶谱》云,玉垒关唐山有茶树悬崖而生,笋长三寸五寸,始得一叶两叶。晋张景阳《成都白兔楼》诗云,‘芳茶宝冠六清,逸味播九区。’此非沙坪茶之始乎!”在诗歌中,他盛赞沙坪茶,且点出了品茶兼品士的茶道思想,诗中所涉茶典颇多,比如谈及前蜀大臣毛文锡、唐朝的茶仙卢仝、茶圣陆羽等,这说明他对历史上的著名茶人事迹十分了解。
在《月团茶歌》一诗中,他效仿唐宋饮团茶之法品茗,还特别写了关于茶的跋,概括了唐宋团茶的特点,说道:“唐人制茶,碾末以酥滫为团,宋世尤精。胡元入中国,其法遂绝。予效而为之,盖得其似,始悟唐人咏茶诗,所谓‘膏油首面’,所谓‘佳茗似佳人’,所谓‘绿云轻绾湘娥鬟’之句。饮啜之馀,因作诗纪之并传好事。”
他随即赋诗一首:
腻鼎腥瓯芳醑兰,粉枪末旗香杵残。
秦女绿鬟云扰扰,班姬宝扇月团团。
兰膏点缀黄金色,花乳清泠白玉澜。
先春北苑移根易,勺水南灵别味难。
说到杨升庵对茶的专精,还可以从他对“茶”的一些认真考证可见一斑。在《郡国外夷考》中,他认为:“葭萌,《汉志》:‘葭萌’,蜀郡名。葭音芒,《方言》蜀人谓茶曰葭萌,盖以茶氏郡也。”通过古代文献考证,他说明很早以前,蜀人就已用“茶”来为当地的地域命名了,反映出巴蜀地区在西汉之前就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茶区。
对早已名闻天下的四川蒙顶山茶,杨慎专门撰写了《蒙茶辨》分析其由来,认为:“西汉时有僧从岭表来,以茶实植蒙山……名山之普慧大师,本岭表来,流寓蒙山。按碑,西汉僧理真,俗姓吴氏,修活民之行,种茶蒙顶,殁化石为像,其徒奉之,号甘露大师。水旱、疾疫,祷必应,宋淳熙十三年邑进士喻大中奏师功德及民,孝宗封甘露普慧妙济大师,遂有智矩院,岁四月二十四日,以隐化日,咸集寺献香。宋、元各有碑记,以茶利由此兴焉。夫吃茶西汉前其名未见,民未始利之也。”
在另外一首《好事近 煮茶进,和蔡松年韵》,杨慎借用北宋金国文学家蔡松年词韵,饮茶颂诗,生动描绘了破解团茶、沸水烹煮以及饮茶感受的情形:
彩线利如刀,解破团圆明月。兰薪桂火筠炉,听松风翻雪。
唤取眠云跂石人,赛十洲三绝。焚香朗诵黄庭,把肺肝清彻。
这里所说的“眠云跂石人”与“黄庭”,是两个茶典故,前者借用了唐朝著名诗人、茶人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中的诗句“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后者说的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茶人黄庭坚,是北宋写咏茶诗最多的一位诗人。
他在《初寒拥炉欣而成咏》中更是抒发了效法唐宋文人“围炉烹茶”的闲情逸致:
闭户当严候,围炉似故人。
胡桃无赐炭,榾柮有穷薪。
儿免号寒喜,翁便永夜亲。
焰腾金菡萏,灰聚玉麒麟。
剪烛休论跋,传杯莫记巡。
煎茶浮蟹眼,煨芋皱蚪鳞。
一点那容雪,干门预借春。
灞桥何事者,冻缩苦吟身。
值得指出的是在本诗中,杨慎不仅使用了“煎茶”“蟹眼”等泡茶专业用语,还引用了“严侯”的典故。这里的“严侯”,我认为杨升庵在此表达的是要效仿东汉著名隐士严子陵,放弃高官厚禄,宁愿隐居山林之间,以展现高风亮节。
在长达30多年的流放生涯中,被嘉靖帝一直记恨、不予赦免的杨慎报国无门、有家不能归,始终为一个“愁”字萦绕,唯有时常“梦里身回云阙,觉来泪满天涯”,所写的“渔家傲”一词,很好地表达了他这般终生无法化解的烦恼:
千里有家归未得。可怜长作滇南客。
愁见陌头杨柳色。
伤远别。多年故国曾攀折。
望断乡山音信绝。
那堪烽火连三月。夜夜相思头欲白。
心似结。五更梦破闻啼鴂。
他站在安宁遥岑楼上,远眺京师,感慨万千,发出了“天涯游子悬双泪,海畔孤臣谪九年。虚拟短衣随李广,汉家无事勒燕然”的叹息。当他年届七旬时知道此生无法被赦免回乡,便喟然叹道:“遥想生还成幻梦,纵令死去有谁怜”。
因此,杨慎“倚阑人在天涯,迢递关山千万里”“旅鬓年年秃,羁魂夜夜惊”,虽然没有因为被流放边疆充军而沉沦,努力在心中坚持“诗与远方”,但也不得不“停歌罢笑”“愁对酒,懒看花”“一字一徘徊,泪眼愁眉不忍开”。所以他这个“白首诗人闲驻马,感时怀古伤情”,借酒浇愁、以茶涤烦,成了他顽强活下去的一个精神慰藉。
不仅是文人雅士遗风所影响,对命运多舛的杨慎而言,爱茶也是他写作思考及与朋友聚会之所需。他的《临江仙·暮春十里》有:“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猿。尝茶独坐改文章,静读诗书记壮怀”;在《临安春雨初霁》中有“去岁巢由小灵鹫,弄水添茶联五字”;在《滇海曲》中有“雪浮粳稻压春酒,霞嚼槟郎呼早茶”;在《雨中招杨伯清》中有“禁酒停歌罢笑,听雨焚香煮茶”;在《归田四咏为宪副卞苏溪赋》中有“饷陇青梅煮酒,访邻绿笋烹茶”。
好茶要分享这是中华茶文化一个优良的传统。杨慎也是如此,不仅自己喝茶,还与亲朋好友一起品茶,把自己的好茶赠送友人,展现了他对朋友的深厚友情。在《鹧鸪天·以茉莉沙坪茶遗少岷》一词中,他就记叙了送好友“沙坪茶”之事:
“灌口沙坪摘小春,素馨茉莉荐香尘。要知贮月金波味,只有餐霞玉洞人。云叶嫩,乳花新,冰瓯雪碗却杯巡。清风两腋诗千首,舌有悬河笔有神。”诗中提到的“少岷”即当地名士曾屿(号少岷),与杨慎交好。
虽然杨慎的茶诗在其众多诗词中占比不是最多,但特色鲜明,确实展现了与李白、苏轼一样擅诗好茶的性格。也体现了他身处逆境,仍不坠青云之志,热爱生活,享受生活,以茶振奋精神、激发灵感,助力创作,以茶为媒,加强与亲朋好友的交流,增进情感。
作为他两三千首诗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杨慎的这些涉茶诗文也同样展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水准。明代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赞道:“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盖无如杨用修。”明末著名哲学家、史学家、文学批评家王夫之称杨慎诗“三百年来最上乘”。《明史·杨慎传》:“杨慎博物洽闻,于文学为优。”清代杰出诗人王士禛则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
时至今日,从杨慎的这些咏茶诗文中,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认识他丰富多彩的生活与精神世界,还能够了解明朝文人雅士茶饮状况,这对正在复兴茶产业、弘扬中华茶文化的我们而言无疑大有裨益。 (作者系光明日报高级记者,文内照片由作者拍摄)
来源: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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